作者系上海市儿童医院医生,笔名二师兄。
今天出夜班已然到了午饭的时间。
我拎着背包从PICU的员工通道出来,这时候的重症监护室门外似乎比平时安静许多,没有焦灼等待的家长席地而坐,没有牵肠挂肚的妈妈低声抽泣,没有已然回天乏术的孩子爷爷奶奶的跪地求救、失声痛哭,跟PICU只有一墙之隔的手术室门外站着几个等候的家长。
这时候不知怎的,我无端地想起了一个词——离开。
这次我想写下一些有关离开的故事,而此刻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只能任凭记忆信马由缰吧。
有天晚上,我在给上呼吸机的孩子做着血气。
偶然间抬头看,那个十几岁的大姑娘在病床上津津有味地玩着护士妹妹给她的iPad,神情轻松,完全看不出她是个肝功能衰竭、肝硬化的孩子,但是早上查房的时候,她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必须要肝移植才能够活命。
当时我看到她一脸忧郁的表情。崔老师俯身对她轻声说:“姑娘,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这个当然是美丽的谎言,因为她的父母到华山医院做亲体肝移植配型没有成功,她不得不加入苦苦等待肝源的漫长队伍。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去踏上她不知道结局的漫漫求医路。
我还记得这个小姑娘入院的时候是我接诊的,我跟妈妈说可能需要肝移植。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一脸坚定地说:“只要不是肝癌,我愿意把我的肝给她,只要她能活。”
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签个知情同意书都需要我把她名字写好她才能勉强照着样子画上去的中年妇女,在这一刻,让我觉得光芒万丈。
生长在这个贫穷的家庭,这个小姑娘以前可能没玩过iPad,从她好奇的表情中可以依稀看到童年所应该有的欢乐的样子。当然,我相信,她更愿意回到几个星期前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Rruch Taylor是个样子还算清秀的美国大男孩儿。
他因为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从和睦家转诊到上海市儿童医院泸定路PICU,刚来时候还处于昏迷状态,后来意识清楚后慢慢恢复了小少爷的本色。
看上去,他估计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每次只是简单地测个血糖他都要呲牙咧嘴,护士打针他更是鬼哭狼嚎,演技略显浮夸。
病房里经常回荡着他的呼喊,“water!water!”有时候他饿了,很有腔调的美式英语别人听不懂,他就会冲着护士妹妹勾手指,把人叫过来指着自己肚子要吃的。
在SOS转运回美国的前夜,午夜的PICU异常忙碌,新生儿科的一个围产期感染、持续肺动脉高压的病人ECMO(体外膜肺氧合)在这里紧锣密鼓地上机,PICU的两个护士长也加班到了凌晨。
大家都各自忙碌的时候,护士说Taylor想pee了,而且不要在床上pee了,他要去厕所pee。我推着有着滑轮的座椅送他去WC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护士长一脸疲惫地迎面走过来,笑着说:
“哎呦,这一夜忙的,这儿还有个小少爷呢!”
不知道现在已经身在USA的Taylor,是否还记得PICU的这几个不甚美妙的日夜。
“8床,你怎么还不睡啊?都快十一点了。”
“我睡不着。”
”那你平时都什么时候睡的?“
”我晚上一直都是这样啊。“
“是因为病房里的灯光吗,要不下次我给你带个眼罩过来?”
“也不是,29床老是打呼噜,而且他的监护仪老是叫得好大声。”
8床和29床是睡在一个房间的上海福利院的弃婴,都在等着外科开刀做手术。
大点的是8床,刚开始的几天我以为他跟29床一样也是脑子不灵的,每天神情漠然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深情漠然地看着我。
某次夜班闲聊我才知道,他也在上学,而且跟我一样严重偏科,语文可以考满分,数学不及格,言谈间对答如流,俨然一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我没有去问他现在是否还住在福利院,有没有被哪个家庭收养诸如此类的问题。
如果不出意外,外科手术后他也很快会离开这里。
看到他,我想到了电影《海上钢琴师》里那个不愿走下船的主人公。他在船上悄悄地出生,他在船上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那艘船就是他的全世界。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希望这个小男孩不要一直呆在福利院里,可以有机会跟这个社会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会有自己的角色和身份,不在是长年漂泊在海上似乎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Danny Boodman T.D.Lemon Nineteen Hundred。
某天ICU出夜班,经历又一个不眠之夜之后,我跟进修医生老莫去参加上海重症医学论坛。会议结束以后在回来的地铁上,我跟老莫聊天。
“老莫,听说你进修马上要结束了?”
“是啊,还有两个夜班。”
“那你胜利在望,苦尽甘来了。”
老莫摇了摇头说:“回去不还是干我的老本行ICU,这里的ICU医生有命挣钱没命花,我们那里没钱又没命。”
听他说完这句,我们俩很默契地笑了有足足半分钟。
仔细算来,老莫算是跟我搭档的第三个进修医生了。前面两个是在新生儿科认识的,一个是新疆来的老杨,一个是山东的老薛。很幸运,这几个都是很nice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进修的关系,我这个年资最多只能当他们身边跟班的实习生。而在这里,有机会跟来自全国各地的高年资医生进行平等对话。
我们一起值夜班,他们被我的鼾声如雷折磨得辗转难眠;我们一起把过去归零,像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战战兢兢之余,像快干燥的海绵,重新把自己充满。
有幸在PICU轮转的短短的两三个月,圆了我很久的一个愿望,我跟师兄说:“我完成了我人生的最后一块拼图,现在似乎我想要的东西都完整了。”
当然,我还是那个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响屁,面相呆萌青涩懵懂的小医生,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得到了我最需要的东西。
师妹有次问我:“师兄,这么多年,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我说:“我学会了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
人生,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最终无论如何都会走到终点的旅行。
不管你如何趾高气扬,如何喧闹折腾,最终都要面临不得不离开的结局。很多人说,看不懂《红楼梦》,我说你看得太着急了,你急着想知道有什么引人入胜的剧情,有什么血脉贲张的细节,我看了七遍,我现在越看越慢,看一遍要花掉半年的功夫,曹雪芹一开始就告诉你一个悲剧的结尾,你会更加珍惜那些雪夜折梅、夏日吟诗的慢节奏,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花好月圆变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个颅内恶性肿瘤术后经历过一场生死时速的抢救的大女孩,已然回天乏术。她的生命没有结束,但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五天,也许就在下一刻。但我还是觉得,她的父母还是幸福的,此刻至少她人还在。
今天看了拾遗公众号上关于李健的一篇推文,有句话很好,摘抄如下:
生活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体验,并不是说非要达到一个怎样的目标,理想实不实现得了,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人应该活在过程里,而不是活在目的里。
当下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朋友,面临生命中周而复始的聚散无常与擦肩而过,还有一句话与大家分享:
人生就像一列火车,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没有人会陪你走到最后,碰到了即便是有缘,即使到了要下车的时候,也要心存感激地告别,在心里留下那空白的一隅之地,等到多年后想起时依然心存甘味。——林清玄
(看看新闻Knews记者:张驰 黄伊罕 实习编辑:祝闻豪)
剑网行动举报电话:12318(市文化执法总队)、021-64334547(市版权局)
Copyright © 2016 Kankanews.com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看东方(上海)传媒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全部评论
暂无评论,快来发表你的评论吧